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悦读 | 陈仕玲:小记“黄鱼汛”

2022-05-28 11:13:00 大梦蕉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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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年农历三四月间,气温会回升许多,感觉马上就要进入炎炎夏日。每到这时候,妻子总是把厚的被褥清洗收起,换上夏天的空调被。父母亲见了,必然会念叨起那老话:“未食五月粽,坏棉坏袄勿入瓮。”乍暖还寒的天气会一直持续,只有过了端午,气温才真正开始稳定,因此老一辈的话总是应验。

 

经济的飞速发展,使得人们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,人心也越发浮躁。笔者经常会听到身边的人(包括上了年纪的老人)聊天,“现在天气变了,不会冷了”,或者是“福建挪南三千里”,与海南岛一样四季如春。人类经过这百来年的发展,掌握了一些高科技,似乎“前无古人、后无来者”,天地间唯“我”独尊,殊不知世间万物自生成之日,便有一套规律,“变古乱常,不死则亡”。古人所云诚不欺我,无论你怎么“变”,天上还是一轮太阳一轮月亮,一年还是三百六十五天,人还是四肢五官,并不曾多长一只手,多生一只眼,比起大自然,人类的这些发展,只能算是小伎俩。

 

以上说的都是题外话,父母亲每提起那句俗语的时候,还会带出另一句老话:“三水黄花梅没过,夏天还没带来”。“三水黄花梅”指的是官井洋的“黄鱼汛”,笔者虽未亲历,但自小耳濡目染,已是牢记心中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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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工捕捞大黄鱼,最早的记载见于唐代陆广微《吴地记》,据说在春秋时期的吴国就已出现。而本土的相关记载,最早见于明末诗人崔世召《秋谷集》(见附录)。这种捕捞活动不知延续了多少个春秋,最后就因为渔民的一种敲罟作业法,再加上大黄鱼越冬场的严重破坏,自1983年以来产量锐减,随后销声匿迹。

 

大黄鱼,宁德人称之“黄瓜鱼”黄花鱼”“石首鱼”,据明代杭州人田汝成《西湖游览志》记载:“每岁孟夏,(大黄鱼)来自海洋,绵亘数里,其声如雷。”清末徐珂《清稗类钞》:“黄花鱼,一名黄鱼,每岁三月初,自天津运至京师,崇文门税局必先进御,然后市中始得售卖。都人呼为黄花鱼,即石首鱼也。”可见还曾作为贡品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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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年农历三月至五月间,黄瓜鱼从闽江口近岸洄游进入官井洋产卵,这一过程贯穿立夏、小满、芒种、夏至四个节气,土人谓之“夏来夏去”,更有“楝花开,石首来”,或者“金铃(即楝花)开,石首来”的民谚。(清陈淏子《花镜》记载:“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风,梅花为首,楝花为终”。)这时节也是石榴花、栀子开花的时节,明人崔世召《四月打鱼谣》有句:“海上安榴四月开,年年石首践更来”。前后必然会有“三水”鱼汛,也就是三次捕捞,“三水”的每一“水”都会带来一次强降雨,称之“三水梅”,气温也会降低。黄花鱼很守信用,老天爷也从不践约,从古至今,哪怕看不到黄瓜鱼的身影了,“黄花梅”天气年年都有,从不间断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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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家谋《东洋小草》中关于“黄花汛”的诗句

 

据说官井 “黄花汛”偶尔也有不守信的年份,其实外围鱼量还是那么多,只是进入官井洋的减少了而已。这种情况土人称之“小年”,讨海者往往空手而回。清代宁德训导刘家谋就写过一首七绝《官井洋石首鱼常应候而至今岁独否》:“楝花二十四番开,石首乘风不肯来。谁识鸬鹚饥欲死,彷徨海上亦堪哀。”说的是道光二十八年(1848)的事情。

 

假如进入立夏,渔民尚未出海,就说明这一年会是鱼多的年份,也就是“大年”,于是就产生了这么一句谚语:“夏在厝,鱼起厝;夏在洋,无鱼尝”。 

  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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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年“黄鱼汛”来临的季节,浩瀚的官井洋面,白帆点点,舟船来往如织;入夜,渔火闪闪,如繁星满天,煞是壮观。这时节,三沙湾沿岸的五县(宁德、福安、霞浦、罗源、连江)数百条渔船汇集于此,就好比上海滩的十里洋场,成为了冒险者的乐园、勇敢者的地盘,“一年四季,那驳官井一季”,有的人靠运气发了大财,有的人却血本无归,一落千丈。正因为如此,又产生了一句略带怨愤的俗语:“头大尾细,害尽大细”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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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德人把官井洋大黄鱼渔汛称作“荡官井”“去渔对”。“荡官井”容易懂,“渔对”对于今人来说甚是费解。所谓“渔对”,指的是捕捞团队配备的一对船只,一大一小,大者称为“母船”,为“长舵”大船,负载可达150担(15000斤);小者称为“仔船”,就是舢舨小船,载重仅为30至50担(300到500斤)。船只视各县而异,福安人甚至用的是溪河里行驶的“斜滩槽”,宁德人称之“溪鲫”,以其形状细长如鲫,在水里也如鲫鱼般灵活。  

 

捕鱼团队一般都由13人组成,其中东家一名,称为“出海”;摇桨(俗称“荡桨”)10人(“母船”6人,“仔船”4人),称之“伙计”,“母船”6人,前后三列,又称之“头桨”“二桨”“尾桨”,这些人不仅要身体壮实,而且要有丰富的海上捕捞经验,尤以“三桨”最打磨力气,在队列中起着主角的作用。相比之下,“仔船”的四人会轻松许多;“火头军”一人,负责船上伙食。船上最重要的一位人物是“掌縺”,他负责尾舵,能根据“听声”来辨别大黄鱼的洄游路线,从而大发利市,所以是名副其实的“掌舵人”。

 

“掌縺”都由“讨鱼”经验丰富的疍民充当,他们不仅能挣得丰厚工资,在捕到鱼儿之后,还可以分到最多的一份“红利”。听老人们说,当时比较出名的“掌縺”,有鳌江的“曲蹄”金盛、红鼻等人。如果空手而归,“掌縺”就会受到轻视,骂他是“法师骗老人,曲蹄骗山人”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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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官井书》,清代流传于三都澳官井洋的讨捕黄瓜鱼秘籍(李怀涌 摄)

 

根据一些出海人的说法,“掌縺”是通过“尾舵”来听取水里的声音,有鱼群经过,水底就会传来“呼噜呼噜”的声响,那声音如同“风吹松柴毛(松针)”,只有经验丰富的“掌縺”才能辨识。“风吹松柴毛”应该就是“松涛”之声,崔世召诗中就比之为“秋谷松涛长搅梦”,这种声音相当悦耳。

 

当“掌縺”听到“风吹松柴毛”之声,就会迅速作出反应,指挥船上“伙计”拼命“荡桨”,两只船儿,十把船桨,一鼓作气,猛追鱼群。与此同时,其他船只也会循声而至,洋面上你追我赶,互不相让,好似“赤壁大战”一般。鱼群经过之处,排山倒海,声势浩大,一网下去,多者可获上百担,浮起的大黄鱼挤满了渔网,并膨胀地突出水面,这时候船上连“火头军”都不能闲着,哪怕是煮饭的时间,也必须直接撂下手中的活,加入“战斗”。  

 

假若这一网下去,打在了鱼群要害,渔网容不下那么大体积,这种现象称为“浮网”。这时候,“掌縺”必须果断地命令大家忍痛割“网”,否则将是鱼、网两空。(“浮网”一词,方言中仍在使用,有好运降临之意)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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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花鱼刚刚浮出水面的时候,呈现银灰颜色,在船舱里“捂”上一阵子,才黄澄澄如金条一般,煞是惹人喜爱。曾听村里一位老前辈说过,当年他在霞浦北礵岛当兵,有一回碰上渔民讨鱼,那是一个晴天的早上,太阳刚刚升出水面,隔着营舍的窗户,远远望去,只见碧波深处,隐隐浮起一个大圈,中间是无数的“金元宝”。渔民收网,“金元宝”逐渐缩小,最后集中一处,浮出了水面。

 

如果洋面上有船只响起号角,这是“大获全胜”的口号。号角声在空阔的海面上盘旋回绕,鱼贩子们也会循声而至,这种场面称为“荡鲜”。清代庠生崔挺新有一首古风《官井石首歌》,其中有句:“官井之水涌沧波,黄花逐浪纷飞梭。网师得鱼健吹螺,船头集市相肩摩。”描述的正是这个情景。有的时候,“出海”也会让“仔船”将货物直接运送到县城,为的是卖到更好的价钱。

 

正是因为“黄鱼汛”场面壮观,除了像崔挺新这样的文人墨客之外,还会有很多的富家子弟前来观看,再加上鱼贩子的货船,以及做生意的流动船只(为海上作业者提供日常用品),就形成了热闹的海上集市,这种场面在其他地方难得一见。

值得一提的是,来官井洋看打鱼的这种行为,人们称之“看黄花”,这在民国郭白阳《竹间续话》有记载:“鱼盛时,土人各刺舟至官井洋,谓之看黄花,必买鱼而归。”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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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挺新在《官井石首歌》中还提到了刚捕获黄瓜鱼的鲜美,“笑余预蓄宜城盐,烹之霍霍刀快磨。佐以蒪菜和咸鹾,晨夕一饱醉颜酡。兴酣还欲问东坡,鲈鱼较此味如何。”讨鱼人也一直沿袭这种做法,甚至不加任何调味品,味道更为天然纯正。

 

徐珂在《清稗类钞》中也提到了几种烹饪方法:
“黄鱼或醋搂,或酒蒸,或油炒,以之入馔,闽人皆呼之曰瓜。而滨海之地,终年皆有之。家常自食普通之法,为煎黄鱼,切小块,酱油浸一小时,沥干入锅煎之,使两面黄,加豆豉一杯、甜酒一碗、酱油一小杯同滚,候卤干色红,加糖及瓜姜收起,则沈浸醲郁矣。”
 
笔者曾听出海人说过,在洋面上待的时间长了,鱼就吃腻了,最后他们都只夹黄花鱼下巴那块肉,其他部位绝不动一筷子。还有的人天生不喜欢大黄鱼,出海时带着红糖、李干配饭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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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64年,福鼎渔民捕获114斤的野生大黄鱼(转自“太姥山.逍遥林”微信)

 

“荡官井”其实远不像诗人笔下描绘的那么轻松美好,那绝对是气力活,宁德俗语“官井汉子台湾兵”,把讨鱼比作海上的军伍生活,是再恰当不过了。“三水”讨鱼,“一水”大约五至七天,“三水“总共二十多天,船上吃船上睡,晚上“兜澳”后,十多人挤在船舱里,那种滋味可想而知。每当发现鱼群,大伙儿得打起十分精神,摇桨的摇桨,助威的助威,在捕获鱼儿之后,大家已累得精疲力尽。因此,有的壮年人出海回来,必须静养好长一段时间。

 

有一年渔汛,正赶上日本人轰炸三都澳,飞机在洋面上盘旋,满洋的船只,就好比热锅上的蚂蚁,横冲直撞。有的人为了躲避,居然一头插进船舱,屁股翘得老高,自以为看不见飞机便是万事大吉(想来老一辈也懂得“鸵鸟效应”)。炮弹落在洋面,打翻了几条船只,还炸死了两个讨鱼人,其中一个是笔者姑丈的父亲,金蛇头人,被炮弹击成重伤,由“仔船”送往县城“北门堂”救治,却因伤势过重,死在了半途,可谓惨矣!  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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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月末五月初旬,鱼汛进入“第三水”,正赶上端午佳节,黄花鱼也就成为了送节的佳礼。福宁旧俗,刚刚订婚的人家,三年内男方都要给女方家中送礼,而且一年三节,不能间断。黄花鱼作为首礼,必须送一双,鱼尾贴上红纸,挂在礼担上,格外耀眼。女方收下礼品,必然回赠一对白鳓鱼(俗称“白历”),尾鳍同样贴红。一赠一答,加深了沟通,增进了感情。

 

“黄鱼汛”之时,由于产量较大,价格都很便宜,一斤不过“角把钱”(人民币一角多钱),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“竭泽而渔”时期,最便宜只买到七分钱。但就是这样的价格,据说有些人家还需要典当棉被,(女性)典当裙子,才能尝鲜。为了解决这一问题,民间就产生了“挂门搭”的习惯。鱼贩子将当日卖不完的黄花鱼,赊给左邻右舍以及同村的亲戚朋友,鱼钱可以过十天半个月再给,这样既解决了穷人吃不起鱼的窘境,又可以让卖方不至于滞货,一举两得。由于有时会碰上对方家中无人的情况,鱼贩子就会直接把鱼挂在门搭上,这就是“挂门搭”的由来。
 
“挂门搭”充满着质朴的气息,买家通常会很愉快地把鱼收下,但也有个别人不愿出钱,会把鱼退还给卖家,这在笔者的家乡就有过真实事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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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黄瓜鱼齿”,实为黄瓜鱼脑中的小石粒(李怀涌 摄)

 

黄花鱼汛已经整整消失了四十多年,所以笔者对于鱼汛只能是“记”而不是“忆”,所有的文字也都来自父辈的回忆,他们念念不忘黄瓜鱼的美味,而今虽有人工养殖,甚至半野生养殖,但是“出水吐胶”“(鱼肉)蒜头粒”“黄瓜鱼齿”(鱼脑中的小石粒,“石首”即得名于此)这些景况早已无存,一切美好只能保存在记忆深处。这不免让人想起了一首流行歌的歌词:“如果潮去心也去,如果潮来你还不来。浮浮沉沉往事浮上来,回忆回来你已不在。”

 

这些抹之不去的回忆,留下深深的遗憾,化作了“深深伤心”,埋没在“深深的太平洋底”,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跟这些可爱的精灵一样,趁着潮头浮出水面!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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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型环保渔排 阮传龙 摄

 

附:

崔世召《四月打魚谣  八首
其  一
金鳞布子趁潮喧,簇簇桅墙拥海门。
共说魚冬今岁熟,不劳三老听深痕。
其  二
何如巨鹿战蚩尤,蚁聚蜂屯阵阵舟。
乞得魚羹呼酒去,等闲人指凯歌游。
其  三  
粗豪市子太鸱张,乱逐渔舟截浪狂。
报导潮来争拍岸,就中忙杀擢船郎。
其  四
人喧鱼吼辩难真,箫鼓无端动地震。
秋谷松涛长搅梦,只今犹是梦中身。
其  五
鮮黄射日羨江鱼,十换枯金赤不如。
信手网来君莫讶,从来富者穴金居。
其  六
一叶孤舟撞海涯,乍疑处处有邻家。
始知泛宅玄真子,得趣烟波钓晚霞。
其  七
海上安榴四月开,年年石首践更来。
他时老健重观海,记取榴花第几回。
其  八
新皇御极太平年,贩海鱼郎不计钱。
不是鸥波留暂住,几乎辜负看鱼缘。
 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崇祯元年(1628)
    

来源:老福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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