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衢州龙游石窟去游埠古镇，完全是意外——的士女司机告诉我们，附近有个古镇，半个小时车程，明清时号称“江南第一早茶街”，据说乾隆皇帝曾在此流连忘返。她说，有时候会与丈夫两人，丢下承包的的士，去古镇逛一天，夜宿那里，不为别的，就为了第二天的早茶。她一路说去，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石阶、旗幡、炊烟的画面，外加悠扬的吆喝声。那时候，从石窟出来，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。入冬的天，暗得快，但为了一探究竟，还是奔往目的地。
翌日清晨五点，天还蒙蒙亮。这条宽不过三米的街，根本看不清有多长，一个店铺紧挨着一个店铺。我来早了，正好看着店老板，将一片片木门板的店门，拉出来，两条长凳做支撑，直接摆成桌子。拉门板这个动作，已经熟练到一种感觉了，没有过多的声响，准确而流畅。
门板拉开，仿佛也拉开了早茶街的序幕。
于是，店家纷纷登场，女人开始围裤兜，和面、热油锅、摆长凳子、搽桌面。奇怪的是，男人拿出灰白的塑料布，挂作挡雨披。不到一会儿，抬眼望去，雨披、绳子便在巷弄上方飞动穿梭。现在，一个完整的空间被割裂成立体化，类似达达主义派的艺术现场创作，蛮有意思的，看似杂乱，却缺一不可。这样的前奏结束后，才发现，这挡雨披下，已经成了各家的展示台——他们将灶台都摆放在店门前。更妙的是，各有各不同：这家是煎油饼、油条；那家是水晶糕、水索粉；对门是鸡子馃、小笼包，隔壁是豆腐汤圆、清汤面。叫不上名的，还有。仅听名字，都足猜想出一串配料、肉馅等秘方故事。所以，他们根本不吆喝不招揽客人，你可以自由地选择，甚至不得不从这家移动到那家。
只是，你似乎忘记了，不知不觉移动的还有时间。亮光穿过雨披、细绳，洒进古街巷弄来，这倒像是一位灯光师，在不停地调整最适当的光线。在这光线下，晃动的不止是我们这些外来人，当你坐定后，你就会发现，当地老人，已经拎着茶缸、玻璃杯，缓缓悠悠地走出家门了。他们在长凳上坐定后，也不急叫东西吃，从口袋里掏出烟，吧嗒吧嗒地抽起来。提茶壶的店老板会主动上来，拎杯倒茶。中间夹杂着，一来二往的方言，不用猜是不是问候语，语调总是慢慢悠悠的。这也对，足足有一天来安排事，又何必赶在这刻。于是，在一排云雾和牙缸前，尽都是些老人，其中一位桌前放着收音机，边角褪色，蛮有岁月味道的老家伙。当然，播放的音乐也随意。这天，恰好是陕北的山丹丹红艳艳，一时半会儿，让我有周庄梦蝶的错觉，置身在于这江南古街，心灵却早被旋律放飞到遥远的延安。
其实，一涌而出的最多的自然是我们这些外地人。非常好辨别，人手一台相机，双肩包在后，或者，如同我，正半蹲着用手机拍照。从这家的店门前，拍拍，而后迅速地跑到那家。这个速度的转换，决定权在哪家店前生起的烟火，哪家桌前有多少食客。灶前的大妈或者男主人，已经适应了这长枪短炮的镜头，任由他们一会儿侧身近距离，一会儿围拢在一米开外。摄影圈的大咖可以自豪地发微信：游埠早茶街，真的不需要摆拍。
没有时间概念的人是优哉的。遇见游埠，全然在计划之外，就记得，那天那位女司机一边开着车，一边凝视前方，说，仅仅为了赚钱，心会不会很累？我赏识她的质疑。作为的士司机，风雨兼程为的是一家经济来源。越是在喧嚣疲惫中，谁不渴望拥有一个悠闲舒适的节奏。她说的是真话。毕竟人活着，不仅仅是为了衣食，有时候恰好是用来忘记时间，想想自己，想想还未见到的世界。
一直等到灶面锅前冒出潺潺的香味，这一刻，才打住，真打住，纷纷落座的背包客，像是在导演的指挥下，疲惫地像瘪下去的一个个气囊，似乎所有的气力都集中在一点。你懂得，这导演是谁——呱呱叫的肚子。
那么，来一杯茶，五元。好。
再来两根油条，三个油饼，七元。好。
加四片水晶糕，如何？
汤面和鱼丸就吃不下了，那么，角带酥，是不是来五枚。哈哈，这对我来说，简直是最最淋漓畅快的时刻，不需要顾忌上火不上火，也不要害羞了，每一种早点都似乎不想落下。
几分钟的狂轰滥炸，填饱肚子的我，似乎要补充说明，这早茶街的茶字。红茶、绿茶，就不用女主人介绍了，倒是闻所未闻的老茶，是什么东东——喝起来，似乎是沉放蛮久的乌龙的一种？倒好水后，一手拎六七个茶缸，一手提一个大茶壶的女主，笑着在一旁告诉我，就是我们这的老茶——说了等于没说。是啊，有着1300年历史的古镇，就这点时间哪能说得清。据说，明清时的游埠古镇因埠头航运便利，商贾云集，店铺林立，虽说当年的繁华已不在，但老街喝早茶的习俗却一直延续了下来。
也恰好，天大亮，游埠的面貌才露真相。这条早茶街，横亘在一条溪的枕边上。眼前是一条平板石桥，不远处是一座石拱桥。可以想象，再远处，自然还有桥。此刻的桥栏边，依旧遗落着一垄渡口，只不过，停着的小船，挂满红带，似乎是一个个道具。倒是岸边摇钱树下、埠头角，三三两两的浣衣女是真实的。她们搓着衣服，脚边还放着一个酒红色的圆木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