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金涵上达上金贝不过一铺的路程，步行去一个时辰也够了。这种小爬碎走，也无伤攀登大山的气概吧。

而且有女生同行，一路很青春的跳跃着，好像一群小麻雀，啄取麦谷一般采撷路边的山花。初夏的野山随处可见黄栀花、金银花、山葡萄花、鱼尾草花……蛇霉结了果子，点点殷红，也如花一样招惹着一个又一个错爱。忽然间，葳蕤的草窠里飞出一只地鸟山鸡，咯咯地大叫两声，拖着长长的尾巴掠过沟壑，落在对山。顿时惊起一片祥云一样流动的欢腾，抖落一串又一串珍珠似的甘露;定神看去，却是山风吹洒树梢昨夜的残雨。这山望见那山高的人儿呀，你心中的白马王子头上有没有插着绚丽的地鸟毛呢?

越过一道山梁往左拐进山谷，已经听到鸡鸣犬吠。不知这是什么村，杂草掩径，许些是土沙仁，翠绿的长叶之间抽出条条芯穗，遗留有有一粒两粒鸟儿没有尽食的红籽，默默地向路人诉说着缺乏药材的岁月也当沙仁药用的提补中气，让人重温一种古道热肠的道义，一种仁者乐山并且爱人的旧梦。进入村子却是一片破败荒疏，仿佛是三两百人小村庄既成的运数。年轻人出门打工，孩子们进城读书，留守本土就是一些念旧又懒得挪窝的主，以及腹饱并且心宽的老人。

水尾的废田还夹生几株半野的蓝草，那叶子如苦芝，软如薄纸，茎梗虽有筷子粗细，而基部外倾似乎不堪自立，别别扭扭一副不甘落荒的模样，令人心生怜悯：遭遇遗弃处于一种怎样的凄迷和不忍割离。伸手采摘一叶揉挼几下，蓝蓝的染指;凑近鼻子嗅嗅，青味含腥;拿舌头舔舔，还有一点咸咸的味道。

上金贝人皆姓钟，祖先四百年前来这里搭寮立足的初衷，很大程度是植蓝结草的蓝缘。那时候宁德刚刚平定倭乱，百业待起。就近的平洋，田园已经有主;只有丛林山地还可以垦荒养人。畲民漂游如茨冈犹太，信息灵通，知道其时蓝靛悄然而兴，而闽东的丘陵和气候正适宜蓝草的生长。收割连茎带叶投入水缸沉浸，手续也并不麻烦，三两天后只将那草液中冒起的泡沫捞起来晒干即成靛粉，鼻息传去也可飞扬，轻巧而空灵。这种泡沫经济，十亩蓝草抵得一顷田禾，实在是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”。

青山就这样赋予这个民族不老的青春，去装饰山下陌路的人生。这些蓝靛做衣衫染料，作图画彩绘，虽然不是迷迷的情色，依现时的眼光来看，也未免有些土头土脑，却是闽东地区甚至中国广大农村流行千百年的生活原色和生命本色。这种蔚兰的天像，青绿的地像，不正是多少民族多少辈人梦寐以求的太平景像吗?

翻过这个村的后山是一笔又一笔描绿的茶园和果树，偶尔出现一畦两畦嫩生的番薯。这种薯也称地瓜，是明末来自南洋菲律宾，由福建侨商陈振龙引种福州，成为福建人仅次于水稻的主食。而在少田多坂的畲山，应是雷、兰、钟三姓人家能够在山寨住扎下去的主打口粮。打听村人，这些茶果园果然都是旧时的地瓜园。遥想当年绵绵地瓜蔓一畦接一畦从山头披挂至山脚，雪白的地瓜米一笮挨一笮从你家门前晒到我家门前;劳作在一片青云之上，收成在一片白云之间，其间还有盘山搭水的山歌盘答，那是一种何等壮阔的生活场面，大薯累累而薯米大斗进大斗出，别具一种苦尽甘来俗里藏神的族群风貌。

从栽植蓝草到草衰薯旺，从薯米裹腹到种茶种果，男儿不必草鞋鼻向天东奔西走，女人也安心在做压寨夫人。上金贝畲家寨与时俱进，不仅在山上盘定地位，而且先知先觉寨后山林原始的珍贵，这就是山下人趋之若鹜的精神乐园啊。

上个世纪上山下乡那阵，城里人把田野的禾苗叫做“饭树”，让山民一时笑话;这里天生一种结着黑果的树，山民早就自称为“饭树”，却始终幽默至今。原来这种野果微酸带甜，如饭堪度饥荒。而将树叶采来放在石臼里舂烂，再置于铁鼎中加水熬出浆汁，去渣留汁以泡糯米。糯米也就由白变黑，饭甑蒸熟乌油油的清香可口。

清明、上巳、三月三吃乌树饭，是畲家祭祖的老习俗，同时祈福消灾，抵御山林瘴气，可谓孝廉并举。晚唐陆龟蒙《道室书事》道，“乌饭新炊”是“道家斋日以为常”。明朝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又说，“释家多于四月八日造之，以供佛耳。”可见畲家乌饭还是道士和尚修供的神品。杜甫曾经有诗赠李白曰：“岂无青精饭，使我颜色好。”青精饭就是乌饭，文人雅士也如此乐于用它美容保健。

自古天然美味，儒、释、道三教口感略同，乌饭源自畲族峒客，还是四家共奉的人神同飨，天野人文的水乳融和。天下名山僧占多，道也居多，畲家拥有几何呢?上金贝村后就是唐代古寺，寺后的奇石叫做涌金石，相传起寺之初，就在涌金石下掘得金尺一条，足够建设大雄宝殿。这是天缘的巧合，合该这里住佛。古寺再上去几层陡坡就是仙人留踪的八仙顶，极顶回望蕉城，闽东首府就在眼前，这是地缘人缘的巧合，合该这里成为府治的后园靠山。

下山，我们是从上金贝后面翻六都去的。女生说，“是背着上金贝回家的”。就这样走着走着，我们的双腿不禁巍巍颤抖起来：太沉重了，一个民族的提升好比一道山脉的隆起，要积蓄多大的能量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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